“水仙”萝卜

县城最北边有个朝阳镇，镇政府大院里有个食堂，占着三间房子，掌勺的刘师傅，人称“牛师傅”。

　　在当地人的头脑里，朝阳镇还是他们印象中的人民公社，公平、公正、公道是天经地义的，一碗水端平，早已在人们的心中扎下了根儿。

　　可是，时间在变，人心也在变。就如菜地里的萝卜，有的依然是实心的，有的呢，早已变成了空心大萝卜，高挺着苍绿色的缨子，就跟那摇滚歌手头顶上的朝天辫儿，无时不在显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如果说起那傲娇劲儿，又比那一寸长的红色“朝天椒”厉害百倍。

　　刘师傅老本行是做红白喜事一条龙的，固定资产无非是些桌椅板凳，杯盘碗筷，一顶帐篷一辆车，成天起早贪黑，东奔西跑。最费劲的一次从东山跑到了西山，一直钻到了山沟沟里，眼看着翻过山顶就到了外县，好家伙，差点把一车家什摇得散了架，那些赶来赚外快的短工们，个个涨红了脸，嘴巴向外伸着，身子趴在车栏上，差点将心肝等五脏吐了一地。

　　这种游牧式的生活让刘师傅痛下决心，再也不能这样活了，看起来风光，干起来心酸，有时候，碰上几个顽劣的主顾，不仅工钱要不上，还要忍受倒打一耙的危险。

　　刘师傅好歹是个手艺人。这不，镇里新来了一位书记，就像中了彩似的，好事一件接一件地降临到了镇上，朝阳镇被列为省、市、县三级改革试点单位，还成了市长的联系点，书记借着这些新情况，硬硬地烧起了第一把火，先整顿食堂。食堂师傅招个什么样的人呢？手艺好肯定是第一位的，但人不够灵活也不行啊，毕竟咱这是试点镇，往来的领导不少，万一洒了醋，不仅党政一把手丢人，县里也跟着抹黑。所以呀，这个厨师一定要见过世面的，就这样，刘师傅经过层层选拔，结束了“流浪”生活，被公社食堂录用了。用他自己的话说，鸡命变成了牛命，再也不用野地里刨食了。

　　起初，刘师傅还能找准自己的位置，还真像一头牛似的干活，不管是上级来宾，还是村里来的党员、代表、委员，他都能一视同仁，使出看家本领炒菜，让人们吃得舒舒服服，得空儿，还与大家干个杯，很接地气儿。可是时间一长，刘师傅就真变成“牛师傅”了。一来，刘师傅有了贵气，见得领导多了，仿佛自己也有了山呼海啸的气势。可别说，这些日子，刘师傅不再为生计奔波，整个人胖了一圈儿，就跟米面瓮似的，差点就上下一般粗了。

　　就连买菜，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刚到公社上班那阵子，刘师傅最常去的就是菜市场，专挑那些刚从地头采摘的新鲜蔬菜，不管是张三的还是李四的，只要菜好不施农药，那就一定要买回来。而且，刘师傅还有一副热心肠，讲究一个公道，今儿买了张三的，明天一定买李四的。有时，菜市场上没有急需的蔬菜，刘师傅会直奔田间地头，摸着露水向农户采买，到手了还不忘说声谢谢。

　　这种情况没过多久，随着刘师傅变成“牛师傅”，他就不再出门采购了。反而，上门送菜的不少，大家白天给他递烟，晚上请他打牌，牛师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感。

　　关键是牛师傅有一个招牌菜，俗称“水仙萝卜”。他能将白萝卜切成极细的丝儿，一根匀似一根，不仅看着光鲜美丽，拿一根起来，放到眼皮底下端量，也是一等一的细活儿，让人叹为观止。再加上牛师傅亲自调配的汤料，一盘萝卜丝好似有了生命，顶上再加一朵小花儿，好比那翩翩起舞的水中仙子，赢得了无数品食者的赞赏。

　　牛师傅有了牛的资本。但凡来送菜的，他总要挑来挑去，带泥的不要，长“胡须”的不要，个儿小的不要，他俨然成了萝卜生产标准的制定者，相应地，他给的价儿也最高。

　　其实，牛师傅心里最清楚，水仙萝卜关键是他的刀工技术，而不是所谓的萝卜标准，但他乐意享受这番挑拣的快感。

　　“好你个老刘，你现在真的是变了，难怪人们都叫你牛师傅，我这萝卜怎么了？够不上你的法眼？”张三骂骂咧咧地从食堂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筐白萝卜，就连那缨子也仿佛生了气一般，直挺挺地朝天竖着。

　　“咱们的萝卜不够格，牛师傅现在要的是水地里的萝卜，还得一般大小，这回算是白跑路了！”门外，李四在等张三。

　　“哼，他当初做水仙萝卜还有这番条件？现在牛气哄哄的，萝卜是给人吃的，又不是给人看的，哪来的那么多说法。”

　　“哈，你别小看老牛，过几天他还要整出新杠杠儿，我听说，必须长够了一百天才要。”

　　“我呸，简直是胡折腾，他等着吧，我就是有也不给他送。”

　　其实，镇上明眼人都知道，这些条件都是牛师傅搪塞他们的，如今，给牛师傅送菜的早已不是这些老相识了。由于试点工作搞出了名堂，搞出了经验，省、市、县前来采访的、总结的、参观的络绎不绝，公社食堂蔬菜需求量激增，市里的菜贩子们瞄上了牛师傅。吃了人家的嘴短，牛师傅患上了心虚气喘病啦。

　　忽然有一天，上面来了一位重要客人，公社点名让牛师傅露一手，谁让“水仙萝卜”成了当地的名片呢！他翻遍菜窖的萝卜，没有一个像样儿的，龇牙咧嘴，丑陋不堪，他狠劲儿咬了一口，呛得喉咙里直冒烟，这哪里是四季萝卜，分明是干柴萝卜、旱地萝卜啊。牛师傅一边诅咒着菜贩子，一边擦干眼角呛人的泪水，又使劲拍打了几下胸脯。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幻觉，张三和李四，还有那些代表、委员们，正远远地注视着他，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汪洋似的红色。

出处：尹建增

来源：山西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