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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羞耻症”:为什么它难以克服?

2023-10-17 来源:新京报

  当下的互联网上,总有层出不穷的新词。比如,最近流行的:精致羞耻症。


  根据网上对于“精致羞耻”的标准解释,它指的是一种“一旦打扮得光鲜,就局促不敢见人的现象”,并且只有在“换上T恤等普通样式的衣服,才觉得舒适自在”。


  我们可以看到,它首先是对于个体外在形象,尤其是衣著打扮的一种描述。“精致”,指的是那些区别于像T恤这样休闲舒适的衣服,但却又并非仅仅指的是像西装这类的正式服装,而更多的是对于在衣著挑选、搭配和打扮上的精心设计与关注。在我们当下互联网语境中的“精致”往往指代着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行为和形象,并非特指对于某些精品甚至奢侈品的占有,因此它的外延被扩大不仅仅局限于对特定品位的描述。


  由此,我们可以把这种“精致羞耻”理解为对一种精致的装扮乃至精致的生活方式所感到的羞耻。这种羞耻感为何会产生?为何难以克服?在作者看来,这一看似矛盾的表述背后,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的肌理,这也让“精致羞耻症”这个词汇带上了一层主动的探索、解构的意味。


“精致羞耻”是一种内部的自觉?


  这是个崇尚简单直接,并且逐渐去本质化的世界。人们开始创造和利用一些简短明了的词汇来表现复杂的社会现象、个体行为与感觉。这些新词往往都以一种自相矛盾的方式被建构。


  我们接下来所讨论的“精致羞耻”这一充满辩证的修辞,便折射着当下年轻人对于自我形象管理、社会身份的自觉以及其主体意识所产生的某种特殊心理、感知与反应。


  人类通过话语与概念对非理性的、一团乱麻般的现实进行整合与理解。理性化不仅意味着人类对世界的改造,也显示出我们对某些现象的想象和创造。概念与其企图表现的现象之间并不存在时间上的先后顺序,更多以一种共生、互相影响的模式彼此影响。一旦我们失去概念——即理性化——思考的能力,人类就会陷入纷乱繁琐的事件与现象之中,生活以及其可能存在的意义也便不会再产生。


  对于当下流传在互联网中的诸多网络热词与新词,我们对其不能只以一种戏谑的方式去理解,而应通过这些看似简明的词汇思考它们企图展现的某些现象与感觉。它们通过创造这样的概念对此进行理解,同时也怀揣着能够对其获得掌控权的希望。


  社交媒体上,关于“精致羞耻”的内容很受欢迎。


  在一个大众化的时代与社会中,消费能力与方式虽然一方面依旧扮演着巩固与再生产特定社会区分的工具,但另一方面却也为大众提供了一种“人人都能够享有”的民主承诺与理想。因而我们可以花费一两百元就拥有著名奢侈品牌的口红,能够在下午悠闲地坐在梧桐树下的咖啡馆里喝一杯手工咖啡,甚至住上一晚高奢酒店或是感受一场精彩的歌剧……虽然都市中的年轻人工资有限,并且用来消遣的金钱更是会经过反复计算与控制,但对于某种小小的生活仪式感的追求和塑造却也不再是痴心妄想。


  于芥子中求“精致”,它不由地因为一种“挤破头”式的努力而遭到揶揄甚至批评,并以此讽刺那些“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的年轻人在生活中的“装”与做作。在关于“精致”的追求中由此才会产生羞耻的感觉,因为“在每一份精致羞耻背后,往往都有一道不善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往往是充满污名的,不仅来自那些出身非富即贵之人,而且更多的则来自于我们的同阶级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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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普拉达的女王》电影剧照。


  在互联网中有关“精致”的话语背后总是或隐或现地牵连着社会地位与阶级问题,尤其是对于那些同样是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来说,他们一方面企图通过对自身外在着装打扮与形象的改变来使自己能够于群体中脱颖而出,从而表现出自己社会地位的上升;另一方面,他们也会通过对“精致”生活品位与气质的改造来为这样的阶级上升提供一个合理的理由。因此,“精致”在这里被看做是一种上升的努力和象征,但对于同阶级之人而言,却是背叛的罪证,因此必须对其“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由此导致那些追求“精致”的个体遭受到严格的评判与羞辱。


  更值得注意的是,“精致羞耻”并不具有外部的强制性,“羞耻”暗示着它产生于个体内部的自觉,是他自己的内心声音在对他的行为和选择进行审判与否定。由此,导致这一规训以一种现代个体的自我管理形式被安置在人们的心灵世界中。就如福柯所指出的,现代“心灵”开始成为个体(身体)的监狱,它行使着核心的监督与管控权力,并以一种“自愿”的、“自由”的方式让现代主体的身体和感知都为其所规范与限制。


  除此之外,当同阶级的年轻人对那些追求“精致”的着装以及生活方式的人表达鄙夷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提前预设了一种正确的、符合他们这一阶级或是社会角色所应该具有的着装规范与生活形式。此类衣服的典型代表就是T恤,它因轻松休闲且平价的特质而被认为是一种符合当下都市打工人的衣着风格。“平价”呼应了自嘲为“打工人”的都市劳动者们的消费水平,而“轻松休闲”则被认为是这一群体所应该具有的生活形式、价值与道德品质。打工人由此与“朴素”风格划上了等号,而它不仅仅只是经济能力的象征,更重要的是它成为一种属于劳动者阶层的美德。“精致”所蕴含的复杂、人工与经济消费则始终是暗示着浪费以及对于一种徒有虚名形象与形式的耽缅,而忽略了无论是衣服还是生活的最终目的都是因其所具有的可使用性:“朴素”是实用的,“精致”却是浮夸且无用的,尤其是对打工人辛苦所赚钱财的无耻浪费与消耗,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可再生产性。


“精致”的内涵并非一成不变


  看似简单的衣著规范、生活形式与气质上的选择,都隐秘地牵涉着更加广泛的社会与政治意涵。于当下互联网中所发明的“精致羞耻”这一矛盾修辞,更是完美地展现了如今年轻人在社会中所处的尴尬与两难的困境:一方面他们希望能够通过自身的努力而改变自己的社会处境,获得上升的机会,而“精致”就包含在这一努力之中,它以一种可见且可外化与模仿的形式直观地显示出他们的阶级上升,并且通过建构“精致”的存在方式来证明这一期望正在或已经被实现;但另一方面,这样的渴望却遭到同辈之人的嘲讽与批评,认为他们不仅背叛了自己的处境,而且还模仿一种应该被批判的虚荣与噱头,因此更加的可恶。在这样强烈的“十目所视”氛围中,个体内部的自我管理机制开始运行,并对他施以严格的惩罚与禁止。


  在这样的区分中,一些年轻人把“精致”拱手相让给了特定的人群,只有他们的着装风格和生活品位才是“精致”、繁琐且可以被浪费的,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就只能穿着T恤这样“朴素”的衣服,过着实用性十足的生活。任何一点企图谋求“精致”都会遭到羞辱与指责。这样泾渭分明的区隔与其说是保障了自身的优势,不如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且还进一步地把当下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束缚在了一个灰色的世界中,从而导致他们几乎没有办法去想象自我社会阶层的上升与跨越,因为如果那些只能是属于虚荣的、浪费且堕落的阶层特权,那么我们这些平凡者还有什么资格去渴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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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都市》剧照。


  对于“精致”的阶级化理解,导致的并非让本已习惯了精致的人无法再精致,而是让普通人也失去了向往美丽的衣服、有品位的生活与精神气质的机会。“精致”的内涵并非一成不变且不可更改与再创造的,对于当下许多年轻人来说,他们所追求的“精致”也并非只能建立在对金钱的无谓消耗与炫耀上,完全可以通过对平价衣服的精心搭配、在生活中给自己创造的一些仪式感以及对于自我在品位与审美上的修养而达到精致。它也不仅仅只是一直以来人们所谓的“精神贵族”,这同样隐秘地否定了无钱无财者在物质“精致”上的可能性。有限的物质条件同样能够创造出宜居的生活环境,因为说到底并不是物质造就了我们生活的世界,而是人与物的积极互动创造了一个温馨的存在之所。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进一步地讨论这个问题。为什么一些年轻人会敏感地产生“精致羞耻”,或者他们为什么会意识到对于他们来说,追求“精致”可能是不恰当甚至应该被抵制的?这样的心理和观念或许恰恰来自于他们所反对的意识形态,即某种严格的社会区分导致他们被束缚于一个有限的生活与经济空间中。这样的“知识-权力”同时印刻在现代个体的心灵与身体上,它是伴随着近代机械身体观(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的建构而一起出现的:“心灵”成为机械化“身体”的主人,由此能够通过强制性命令而使它符合特定的经济生产关系、节奏与模式;重要的并非是身体,而是“心灵”这个自我的核心,因此身体成为我们自身的他者,需要被指导、规范与超越。


  在“精致羞耻”中隐而未现的矛盾恰恰是我们的身体(感知)与心灵之间的错位导致困境出现。因为身体首先是“精致”风格与形式最直接也是最直观的装扮对象,也正是精致衣服的选择让个体意识到自己对于那一若隐若现的界限的僭越,因此拒绝“精致”首先就是没收对于身体的装饰以及对它所花费的心思,在这里并未说出的潜台词则是“应该把这些装饰与精力用于对‘心灵’的培育上”。


“精致羞耻”中,


潜藏着对身体的贬斥与剥削


  在这样看似善意的意识形态中,身体的真相再次被“偶然地”揭露,它被看作是资本主义经济生产中的劳动力,并不应该获得超过这一界限的关注。身体的能量、激情和性欲都应该被转化为生产的动能,它本身则始终是赤裸且无遮蔽的。对于一个身着精致服装的身体来说,它是难以进行劳动的,因此对于资本主义而言是无价值的,尤其对于无产阶级的身体来说,过多的装饰只会阻碍劳动,只有当它被彻底地外化为与自我无关的东西时,它才能够被彻底地运作起来,从而由此获得最大的生产效益。


  “精致羞耻”中潜藏着资本主义生产形式对于身体的贬斥与剥削,而现代劳动者服装的简化与实用性在很大程度上与资本主义生产制度的发展息息相关。那些轻松休闲的衣服更加适合劳动,它并未像绅士淑女的服装那般对他们的身体进行严格的束缚与规训,反而是以一种“自然”的风格让劳动者的身体能够在工厂流水线上更加迅速地运作。现代资本主义对于男女两性现代服装所宣扬的“自由”与“解放身体”背后是他们对于劳动者自然身体所具有的劳动力的需求,因为他们无法让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发挥出他们身体的最大动力。


  当现代年轻人不断地内化且不由得开始践行“精致羞耻”时,他们便不得不放弃对于自己身体的装饰并且减少花费在其上的心思,对于因这样的禁止而导致的不同性别形象——尤其对于男性而言——资本主义也为其赋予了一种“主流性别气质”的荣誉。尤其在资产阶级与传统贵族的斗争中,前者借用劳动阶级的男性气质来污名贵族男性身体与气质是阴柔的、情绪化的以及娘娘腔的。虽然资产阶级男性的主流性别气质在其后随着社会、经济与文化关系的变化而有所改变,但它早已经渗入男性身体内部,成为他们感知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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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点下班》剧照。


  对于当下许多男性而言,“精致”往往被抨击为一种女性化的、娘娘腔式的行为,他们坚信“自然”的身体形象就是最男性化的气质,而任何人工的修饰与装扮都是虚伪且可疑的。对于“精致”的污名化不仅成为当下主流男性建构自我形象与气质的重要元素,而且还由此使得他们获得了凌驾于女性以及其他一切“精致”男性之上的特权。他们对女性的化妆既好奇又反感,而对那些化妆的男性更是质疑他们的“男子气”,并且把男性化妆与男同性恋联系在一起,从而实现对于这些男性在同性群体内部的区隔与排斥。


  在两性关系中,“精致羞耻”或许更多地与不平等的性别制度相关。“精致”被看作是女性的特征,或具有强烈的“女子气”,因此它成为男性评论、监督和管控女性的工具。通过它,男性一方面不断地要求女性精致,以此来强化她们的女性气质,由此来区别于男性气质的同时把它置于一种附属的地位;另一方面,则通过对于女性的占有,从而使“精致”被转化为男性权威的象征与战利品。伴随着“精致男性”的出现,阶级话语与性别话语开始融为一体,从而开启了对男女阶级与性别形象以及身体的新一轮的建构、想象与剥削。


  “精致羞耻”不仅仅只是当下年轻人无病呻吟的自我意淫,而是他们切身地感知到了自己已经被置于一种双重困境之中。面对强势的外部权威,年轻人只能通过创造出这样一种矛盾且吊诡的新词来自嘲、戏谑以及企图掌控这样复杂的处境。在此,我们尤其不能忽视“精致羞耻”这一词汇的诞生本身已经意味着某种抵抗的开始,虽然它更多的只是以一种话语的形式在进行,但其所具有的力量与可能产生的解构效应却是不容小觑的。


  我们会发现当下互联网中一个鲜明的特征:各种五花八门的新词被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来。有些人对此感到焦虑,认为是互联网一代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对于复杂现实的把握与理解能力。但在我看来,恰恰是这些奇怪的新词的出现,暗示着年轻人对于诸多复杂现象有了一种崭新的、符合当下网络社会的敏锐且直接的感受力,以及对其进行理性化和反思的能力。就如“精致羞耻”这个矛盾词汇,它暗示着年轻人的清醒、无奈、挣扎与对抗,也意味着通过它,年轻人获得了破解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以及意识形态的秘密的勇气与力量。



文字:重  木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