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军校宿舍的铁床上,窗外是南京城四月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户溜进来,掀动着我压在墨水瓶下的家信。那信纸上还有母亲手泽的痕迹——她总爱在信纸一角按个指印,说是这样我便能摸到她的温度了。
离家已是一年又三个月了。初来时,我常梦见故乡的小院,院中那棵歪脖子枣树,和树下母亲晒的辣椒串,红得扎眼。醒来时,耳边却只有起床号尖锐的嘶鸣,划破黎明的寂静。而今梦境渐稀,家的轮廓在记忆中竟有些模糊了,唯有那辣椒的红,顽固地烙在眼底。
今日训练结束得早。我独自在操场边坐下,看夕阳将单杠的影子拉得很长。忽然想起离家前夜,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一明一灭,映着他额头上犁沟似的皱纹。他向来寡言,那晚却说了许多,多是军中旧事,断断续续的,像他吐出的烟圈,升到半空就散了。最后他掐灭烟头,只说了一句:"当兵的人,心里得装得下国,也要盛得住家。"
军中生活如钟表般精确。晨跑、操练、战术课、政治学习……时间被分割成整齐的方块,一块块码进青春的箱箧里。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秩序,甚至开始欣赏它的美感。只是每逢周末,当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那些光点便化作无数细针,刺着我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
上个月实弹演习,我在匍匐前进时被碎石划破了手掌。军医包扎时,我竟想起十二岁那年爬树摘枣摔下来,母亲用棉纱蘸着烧酒给我清理伤口的情景。她当时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落下来。此刻训练场上的尘土气与记忆中烧酒的辛辣奇异地混合在一起,让我喉头发紧。
我们宿舍六个人,来自天南地北。夜里卧谈,常说起家乡吃食。山东的老张念叨煎饼卷大葱,四川的小李怀念火锅里的黄喉。而我总是想起母亲冬至包的饺子,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碧绿的韭菜馅。她包饺子时总要在某一个里塞颗花生,说谁吃到谁来年就有好运。父亲连续三年都吃到了那个饺子,却只是默默把花生米搁在我碗里。
前天收到妹妹的来信,说父亲腰椎的老毛病又犯了,却死活不肯去医院,怕花钱。母亲在信纸背面补了一行小字:"你好好训练,家里万事有我。"这行字写得极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我把信折好塞进枕套,夜里却感觉有硬物硌着太阳穴。
今天下午政治课讲到"牺牲奉献精神",教员突然提问:"你们为什么来当兵?"队列里有人喊"保家卫国",有人说"锻炼自己"。轮到我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为了让更多母亲能安心包饺子。"这话脱口而出后,我自己都愣住了。
晚点名结束后,我留在操场看星星。南京的夜空不如老家清澈,星辰稀疏地钉在黑幕上,像几粒没摁牢的图钉。忽然一颗流星划过,我下意识要喊妹妹看,转头才想起她远在千里之外。此刻她应该正在写作业吧?或许也抬头看了这颗流星?我们望着同一片天空,却被大地割成了两半。
就寝号响了。我摸出枕头下的家信又读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抚平折痕。信纸沙沙作响,像是母亲在耳边低语。窗外,哨兵的身影被月光投在墙上,像一株挺拔的白杨。
我知道,明天早晨五点半,军号依然会准时响起。我会把对家的思念折成方块,整齐地码在军装左胸的口袋里——那里离心跳最近。
文字:李天麒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