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

那一年，“说走就走的旅行”大受文艺青年们热捧。我在厮混职场十余年之后，本已认清了自己的平庸。面对这风潮的冲击，却又不免怦然心动，买了一辆“车”刷起存在感来。

新车有着粗壮的悬挂和宽大的轮胎，昭示了其纯正的越野血统；敞篷车身流线外观，低调中饱含着动感的内蕴。美中不足的是链条传动人力助推，蹬起来稍有点费劲。但无论如何，比我大学时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是强多了。
　　

小强和大元说我真能装，放着汽车不开买什么自行车。这是嫉妒，我的特立独行让此辈自惭形秽罢了。他们又问我骑行过多远？真过分！读书人的骑行，能用远近来衡量吗？我强自镇定地说：“心有多远，人就能走多远。”二人笑骂道：“那还不如开车呢！”我也知道，“能走”和“走过”毕竟有区别。只好高深莫测地道：“这是健康时尚绿色环保的新生活方式，你们不懂的！”说笑归说笑，时尚当头，朋友们也不甘人后，没几天便都买了自行车，呼啦啦地参与到了骑行的队伍当中。
　　

我们的举动处处透着虚伪，真诚的小何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是对车子的价格略表诧异，就把话题转向了别处：“七哥，下午我有事，明天再来加个班行不？”嘴里说着，手中的角磨机已经毫不迟疑地扫过了瓷砖的边角，又平又直。而他的妻子小王，正把水泥砂浆抹在切好的砖上，又匀又细。小两口手艺精湛、配合默契，难怪有那么多人家，即便是多等几天，也愿意雇他们为自己装修新居。
　　

这两位算是我的老相识，之前给父母做旧房改造时请的便是他们。我知道小何爱钓鱼，可能是又约了朋友去什么地方游玩。于是爽利地答道：“当然行啊。这次是去水库，还是哪儿新开了鱼塘？”小王轻轻一笑，显然，我猜错了。小何略带窘态地说：“不是啊。我报了一门课，下午有试听，我得去一趟。”哦？这倒是稀奇。我问：“什么课，陪孩子去吗？”不待他说话，小王就抢着道：“七哥，你得帮我说说他。放着这么多活计不赶紧做，想去上什么国学班。你说干我们这行，学那东西有啥用啊！”小何努力辩解着：“学了总没啥坏处。将来教孩子也干七哥他们这一行，体体面面就把钱赚了，还用跟咱似的泥里来水里去？再说还没交钱，你慌啥！”我知道他女儿学习很好，便插口道：“直接给小小何报名不就得了吗？”他红着脸笑了：“一来，将来孩子跟我问个啥，起码咱也能听得懂。二来，咋说呢……我听过一次，反正人家说得还挺中听的。”恰巧，大元他们又喊我下午骑行上山，于是我就顺便给小何放了个假，正是两相便宜各生欢喜。
　　

我们这骑行队伍，每次走得虽不远，架势倒拿捏得十足。一行人拉起面罩戴上头盔，再用墨镜彻底遮住自己空虚的眼神。什么骑行服扎腿带都装扮上，恨不得让所有的路人都知道，我们正在进行一种了不起的团队活动。然而总是这样：队伍在开始时还能保持个浩浩荡荡，逐渐就会变成稀稀拉拉的一字长蛇。众人好容易到了目的地，赶紧强撑笑脸拍几张纪念照。发完朋友圈、立下“到此一游”的人设，就草草班师回营。再组织个气氛热烈的饭局，把那些美图相互鉴赏恭维一番，便可以宣告：“活动又一次大获成功了！”照片中，我们在落日的余晖下或故作深沉、或顾盼自雄，用夸张的造型展现着自己对田园和乡村的热爱。而反刍的牛和归巢的鸟儿们，看向镜头的目光里都饱含鄙夷，对这些城里人的浮华闹剧不屑一顾。
　　

第二天见到小何，我问：“昨天的课讲什么了，有意思吗？”他说：“讲的是陶啥明的诗，狗吠什么、鸡鸣什么的。”我点点头：“原来是《归园田居》。”“是吗？”小何瞪大了眼：“七哥你真有学问！你说，哪家的鸡能跑桑树上去啊？”这问题让我无言以对，还是小王解了围：“你们昨天骑车有意思不？”这回我可来了精神，连大腿的酸痛都忘记了。联想到方才那首诗，当下就重新神思飞扬起来。打开手机相册，指指戳戳、口沫横飞地吹了半晌，摆出了全套的小清新和文艺范，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俩意兴阑珊的表情。
　　

忽然，小王问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要是让你一直生活在你说的那种山水啦、田园啦里头，你乐意不？”“啊？”我一时语塞，半晌才嗫嚅道：“那不好吧？”
　　

小王狡黠地笑着：“有啥不好呢？”
　　

“我……这……”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WIFI呀！”

来源：山西晚报客户端